浮生六記

隔鄰的病友一早便道別出院。

退燒後，你也感到元氣正恢復中，

由忽睡忽醒的狀態漸漸移轉為時臥時起。

十一點多，你剛從閱覽室踱步回病房，發現旁邊的空床位已補實。

兩個everyday身材的女子，充作兩只辛勤的小蜜蜂，

繞著病榻上另一個同樣矮擱肥擱短的老人打轉。

膚色偏黑的妹妹是印尼籍看護，正常黃的歐巴桑是女兒，

老人則淨白，白髮下的白眉飄長好似南極仙翁，

穿著一套淺藍色點綴卡通圖案的睡衣，返老還童的表情古錐極了！

只不過…初步印象轉眼即被顛覆，

你發現：南極仙翁已迅疾變臉為混世魔王。

老人碎唸你明白，一如明白你自己亦開始碎唸，

口水多於茶的訓戒晚輩看不慣現今世道；

老人講古跳針你清楚，一如清楚你自己也開始講古，

而人生得意失意卻又在意的還不就那三五件事罷了！

那麼，老人在意些什麼呢？

首先是：呷飯皇帝大的食物！

「阿敏（印尼看護名）！今嘛你去對面

阿欽的店替我買一盤三鮮炒麵！」

「阿爸！今嘛咱是住病院，毋是佇厝，

而且你糖尿病未使吃伊類ㄇ一ˇㄍ一ㄚ！」

正常黃的女兒發聲了！

「按怎未使吃？糖尿病ㄍㄢㄋㄚ未使吃糖！

你當恁爸是三歲嬰仔！騙肖仔！」

好說歹說一番，老人終於同意吃炒米粉，

待印尼看護買回來，才嚐一口又發飈了：

「阿娥（女兒名）！我佮你講：這個外勞真九怪，

ㄇ一ˇㄍ一ㄚ攏黑白買，我吃一嘴就知影毋係阿欽店內的炒米粉！」

唔！老人腦海已一片漿糊混沌，不管今夕何夕，無論此地何方，

但鼻頭舌尖倒還跟獵犬一樣銳利！

民以食為天以後，老人還在意什麼呢？

其次是：決非身外之物的錢！

「阿娥！你緊去辦手續，我欲隨轉去厝！」

「阿爸！醫生講你若乖乖的，咱兩三工就ㄟˇㄙㄞˋ轉去厝啦！」

「欲兩三工！按呢我的錢毋是全ㄏㄡˊ人偷了了？」

「阿爸！你的錢毋是攏鎖的保險箱內底？免操煩那麼ㄗㄟ！」

這次發話的是正跟女兒換班的媳婦。人生得落落大方。

「按怎未操煩？我鎖匙佮號碼牌攏ㄎㄥˋ佇厝內！」

「阿爸，鎖匙佮號碼牌我攏已經ㄗㄚ來，你看詳細，

今嘛我保管號碼牌，阿姊保管鎖匙，

按呢您總ㄟˇㄙㄞˋ放心了厚！」

在女兒與媳婦的再三掛保證下，老人仍喃喃自語著：

「那有可能放心！恁攏沒聽人講：嚴官府出厚賊呢！」

唔！老人早已是老番顛了，依舊不敢或忘祖宗的智慧結晶：

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在老人喋喋不休的話裡，其實也很在意兒女。

譬喻說：他喜歡問在的人，不在的人都去哪了？

「阿義（小兒子名）哩！」

「阿義去上班，暗時會來看你。」

「阿英（媳婦名）哩！」

「阿英連ㄇ一就到！」

「阿娥（女兒名）哩！」

「阿娥ㄉㄨㄉㄨ才走，伊毋是佮你講過：欲轉去作生意！」

「阿忠（大兒子名）哩！」

「阿忠已經死去……你擱未記厚！」

唯獨聽到大兒子死去，才能讓他安靜片刻。

而他在意兒女的方式也很特別，

譬喻說：他經常罵在的人，誇不在的人。

女兒替他擦臉，他嫌棄：

「你係欲將恁輩的皮刮掉哩！人阿英做媳婦的攏比你卡細膩！」

媳婦餵他稀飯，他挑剔：

「阮ㄉㄠ是沒鹽哩！你這煮食的工夫猶擱差阿娥太ㄗㄟ！」

小兒子哄著他說住院沒什麼花費，他亦反駁：

「你當病院係善堂哩！清彩開錢，

你若像你阿兄ㄍㄢˇ款勤儉就好啦！」

但當你這樣一個外人，跟老人開講時，

那些被他糟蹋的沒一塊好的後生又被ㄡˇㄌㄡˋ成

宅心忠厚奮發有為的孝子賢孫，

連印尼外傭都該頒贈個最佳看護獎呢！

黑暗降臨，神魔交接，

隱隱然也將釋放出老人內心的各種魑魅魍魎，

一如阿拉丁神燈，他記憶深淵裡的惡靈，

亦將幻化成你午夜時分的夢魘。

「你甘沒記咱當初按怎ㄒ一ˇㄙㄞ？」

不再是隻字片語，一個故事正在幽微的進行……

「我佇你阿舅厝頭一ㄍㄞˋ見得你，

你閉佇你表嫂後壁對我偷笑，伊陣我已煞對你！」

「我張ㄉㄨㄚˇ我老母將豆油店查某囝的婚事退掉！

害我老輩歸工佮阿益伯相嚷，代誌用卡亂操操。」

「落尾ㄟˇㄙㄞˋ佮你鬥陣，我的歡喜甘那天公祖明瞭。」

然後，語音驟停，勾攝出一片詭譎的寧靜，

像恐怖電影裡，驚悚鏡頭發生前的寧靜。

「幹你娘！你這只破麻！上好出去讓人幹ㄏㄡˇ死！」

平地一聲霹靂！叨叨絮絮的不了情，直接剪輯到臭幹攪譙的暴怒。

「幹你老母雞歪！你當恁輩係青暝抑是龜公？

你褲帶仔鬆鬆，我就知影你擱想ㄅㄟ討客兄！」

接著，便是連珠炮的生殖器術語加一長串客兄的詳細資料，

從巷仔口的金生到外家對面的大順再到小學同學的武雄……

老人亢奮咒罵時，雙手也激動揮舞，

他幾次三番試圖拉扯你們之間的布簾都被印尼外護阻止。

他猛爆粗口說：

「他們（一ㄣ）攏敢相幹，哪ㄟˇ怕人看！」

終於，他成功地扯開布簾，卻發現不是他忿恨中的人事情景；

「咦！你哪會佇ㄐ一ㄚ？」

他似乎是由一個惡夢中驚醒來茫然問著。

你安撫老人，要他好好睏眠，並再度拉上布簾，

而很快的，他也再度跌回那場癲狂的迴環的惡夢中……

半夜兩點，老人遭投訴，整床被推進護理站，

清晨六點，老人受遣返，整床又被送回病房，

你不覺得老人曾離開過，

你只是在他愈來愈遠的喊叫中睡去，

在他愈來愈重的喘息中醒來……

九點剛過，你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出院，

老人的女兒與媳婦相偕走來，

告知老人在前年被確診為阿茲海默症，且情況正急遽惡化中。

她們說老人一直習慣住單人房，並為昨晚的吵鬧向你致歉！

你自然理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那最難唸的經文，如果偏偏有人要琅琅上口

大肆宣揚唯恐天下不知！

花錢住單人房估計也是不得不的選擇！

通常，人們面對死亡，負面情緒的成份多緣於害怕、畏懼，

但在老人身上，憤怒、嗔恨的情緒卻更強烈！

兒子恐嚇他要聽醫生的話，他回嗆：

「恁輩連閻王爺攏不驚，我會驚醫生？

緊叫牛頭馬面將恁輩抓去！」

女兒說下個月就要對他唱生日快樂歌，他回嘴：

「快樂啥肖？我ㄍㄢㄋㄚ想快快去死！」

這樣的憤怒、嗔恨或許來自天性或許出於病徵。

他對兒女的憤怒

或許也是對所處環境對整個世界的失落感，

他對那個女人的嗔恨

或許也是對自己的人生對自己的澈底絕望。

備註一：

阿茲海默症，隨著疾病進展，症狀將會包括譫妄（幻覺、妄想）、

易怒、具攻擊性、情緒起伏不定、喪失長期記憶等，

當病患功能下降時，會從家庭和社會的社交關係中退出，

隨著身體功能逐漸喪失，最終導致病患死亡。摘自維基百科。

備註二：

這次復出，你自許的目標是：每週一篇文章，不可間斷！

不料，才屆滿一個月隨即破功。

當然理由似乎可以卸責，

上星期日你因身體微恙住院至星期五才出院。

但對生性憊懶的你而言，你總覺得，

那是老天對你一次玩笑式的警惕：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你真的感受到了嗎？

感受著時間的流沙在你生命中正一塊一塊的崩坍……